去年底，我第一次见到章芸。留着干练短发的她，习惯每天中午在一栋写字楼的大堂休息片刻。

  也是去年，她的休息时间慢慢的变长。持续走低的收入与居高不下的用车成本，共同铸就了一柄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这个从业7年的网约车司机第一次萌生退意。

  如果在网站搜索“中年人失业后应该做什么？”大概率会得到“跑网约车、送快递、送外卖”的答案。2022年底至今年初，全国新增了150多万名网约车司机。与此同时，各大城市开始对网约车行业频繁预警，一些城市甚至用行政手段，为新进网约车按下“暂停键”。

  官方频繁预警和民间持续火热同时汹涌。2024年了，做这行还赚钱吗？能进吗？是长久之计吗？为了弄清心中的疑问，这半年，我与40多名网约车司机聊了聊。

  手机屏幕终于闪动，和我一起等了半小时的章芸接下订单，和之前一样，这单的价格也没超过20块。

  章芸是四川人，曾远赴沿海打工谋生。7年前，开车稳当的她回到家乡，干起了网约车司机。正值行业的“黄金时代”，平台“烧钱式”的补贴和几乎接不完的订单，让她现在想起都觉得“真是有点疯狂”。

  转折发生在2023年下半年，章芸明显感觉“单子不好跑了”：每天跑车12个小时，几乎从睁眼到天黑，但除开租车费、平台抽成和充电成本，纯利润总是定格在250元上下。

  章芸的境遇并非个例。去年以来，全国多个城市开始定期公开网约车市场运行监测信息。2023年末多个方面数据显示，在成都，单车日均营收约271.2元。贵阳网约车司机的收入则更为“扎心”，仅有169元。重庆中心城区网约车日流水能达到296元，只不过，这一数据相比上一年，也下降了12.2%。

  有人欢喜有人愁。与“熟手”章芸不同，黎鸣近段时间的收入不错。晚上11点的成都街头，他不断轰着油门。随着他在道路上的快速“走位”，我的手心渗出了细汗。

  “接的单越多，任务就完成得越多，达成目标越多，钱就越多！”城市的霓虹夜光，照出黎鸣压不住笑意的嘴角。直接的金钱激励让这个年轻人格外吝啬每一秒钟，冲击着平台“每日任务”的顶峰。

  黎鸣跑的是一个去年刚进驻成都的新平台，网约车平台和地图叫车平台都有奖励，一天跑车12个小时至少能赚500块。

  网约车行业中，有个人尽皆知的潜规则：新平台会利用补贴吸引司机涌入。对新司机也会多派单、派好单。而这，也正是此前网约车运量不断攀升的一大原因。

  2024年，成都已有141家依法许可网约车平台公司。也就是说，过去十年间，全国超过41.5%的平台都曾在成都市场上“下注”。

  在百家厮杀的那几年，成都的“黎鸣们”享受着大量的平台补贴。然而，记者从权威渠道获悉，随着竞争的白热化，成都市面上已有接近一半的平台处于无人运营的“神隐”状态，因平台扩张留给司机的“溢出收入”已所剩无几。

  当我把黎鸣的想法告诉王俊飞时，他有点忿忿不平：“还不主要是因为这些‘小白’，车才这么难跑。”

  王俊飞口中的“小白”指的是新从事网约车工作的司机。2023年12月，成都核发了4872个《网络预约出租汽车驾驶员证》，虽已同比下降近半，但对于在营的8万多辆网约车市场而言，仍足以激起水花。

  在他看来，现在入行的“小白”大多没看清现实：“累得遭不住，全给平台打工了。”

  在如今一片绿牌的网约车大军里，王俊飞的蓝牌车十分扎眼。这些年里，为了合规，这辆车曾做过“油改气”，明年就到报废年限了。

  “车报废了怎么办？”“能咋办，不可能不开了嘛。但也绝对不可能去租车！”聊天中，王俊飞向我透露，目前的政策下，不买新车就只能租车，但在网约车租赁平台公司，有着诸多“弯弯绕”。

  为了验证他的话，我以想租车为由咨询了一个专门从事网约车租赁的平台。几番说明来意后，业务人员告诉我，可以再一次进行选择最常见的东风E70车型，周租金799元，一个月3200多元。当我多次确认是否还有别的费用时，他才表示，还需要缴纳数千元押金和“管理费”。另外，如果要退车，还要根据车况交一笔数额不定的“折损费”。

  肖师就是王俊飞口中“给租车平台打工”的司机。我上他车时，他正在因为租车押金和平台业务员吵个不停。

  “一个月租车花3000多元，每天就是100多元，我跑车只挣300块钱，一天不干就等于两天白干！”肖师和大部分司机一样，除了要给租车平台固定的租金，还要支付营运平台一定的抽成。而他所在的平台，至今没有向司机公示抽成比例。和其他动辄每天跑十三四个小时的司机相比，已经退休的肖师每天8小时的“躺平式跑车”注定仅能维持收支勉强平衡。

  网约车诞生之初，对手是城市里的巡游出租车。几年下来，单价更低、效率更加高的网约车丝毫没有悬念地胜出了。

  卢资洲曾经是一名出租车司机。今年1月，跑了两个月网约车的他选择重返出租车行业：“不管是租金成本还是收入都要好上一截。”卢资洲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之所以做这个决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一些“”。

  卢资洲口中的“”实际上并不神秘。去年起，成都、重庆、贵阳等地的交通部门开始发布风险提示，贵阳交通部门称，“驾驶员实际收入可能会与心理预期有所差距”，重庆交通部门则表示“以现有订单量规模，实际上很难支撑中心城区11.6万辆网约车全部参与运营服务，车辆运力已远超实际的需求”，上海和长沙更是直接暂停了新增网约车的审批。

  毫无疑问，像卢资洲一样敏感的是少数人，各地交通部门频繁地预警，远远比不上网约车运营和租赁平台“月入过万”的宣传。

  和其他司机总是“劝退”不同，关龙听我问起网约车行业，热情地给我推荐起了跑车平台：“兄弟，你加我个微信，我们慢慢说。”

  关龙的朋友圈里，充斥着多个平台“招兵买马”的信息：“你的兄弟或者亲人要找工作的话，就来××平台吧，扫码即可加入，月入过万不是梦，带你不走远路！”近段时间，一些平台开始模仿起了源于互联网大厂的“内推制”，真金白银的刺激下，“推人”甚至比开车赚得还多。

  除了招聘外，他也经常在朋友圈发各平台司机的“收入榜”。红底烫金的宣传海报中，“月入过万”似乎真的触手可及。在某平台的广告中，显示其将于今年在成都市场上开启“10000名网约车司机大招募”的计划。

  今年春节，四川中部某县城的网约车几乎“一车难求”。司机告诉我，最近一段时间，他的日流水高达600元左右。

  “如果不是春节呢？每天赚得到150块吗？”“那还是肯定有的！”显然，100公里以外，网约车市场中的高昂租金、超长待机、内推入行还离他十分遥远。

  没有一点一个蓄水池，可以容纳所有流水。也没有任何一个行业，可以永远毫无限制地扩张。在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综合运输研究所李卫波看来，大城市网约车市场增长存在“天花板”，如今，已难以再现前些年市场持续快速扩张的景象。

  从无到有，飞驰十年。在这座超大城市，网约车满足着个性化的出行需求。同时，网约车的管理也不断面临着新问题。

  2016年11月5日，成都首次印发了《成都市网络预约出租汽车经营服务管理实施细则》，对网约车做出管理。此后，成都多次完善细则，对网约车的车型、驾驶员行为和平台行为等方面做考核。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在某些特定的程度上对行业起到了规范作用。

  然而，作为个性化出行的“刚需”，行政手段没有办法解决一切问题。庞大的产业链中，链条核心——平台如果疏于自律，行业也就难以净化。据主管部门统计，截至今年2月，成都市场上，够谱出行、神马专车等11家平台仍未在驾驶员客户端显示抽成比例。乘客花了多少、驾驶员收入多少，还在黑盒之中。

  武汉大学教授、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课题攻关项目首席专家周绍东在研究中指出，与掌握海量数据和规则制定权的平台相比，从业者在大多数时候是弱势的。在平台对司机的监督之外，还应建立“反向监督”的路径，允许司机和行业工会对平台提出意见。

  今时今日，虽然已有多个头部平台建立起了类似司机委员会的机构，但其是否真正形成完善的沟通渠道和机制？或许还要进一步厘清。

  网约车又开到了新的十字路口。如何让司机赚得到钱，让乘客打得起车，也让良币不输劣币，等待着城市、行业和平台给出答案。

  “哎呀，终于来大单子了！”系统提示声中，章芸终于接到了今天的第一个大单——从新都区大丰到高新区天府三街，价值68元。

  “不跟你说了，我继续跑车了。”车灯闪烁，章芸和我对线多位司机一样踩下油门，湮没在白色的网约车流中。

  目前，成都网约车主管部门已于2月开始，进一步公示各平台的合规情况。记者致电了多个网约车头部平台，对于平台在运力饱和情况下为何仍大量扩张，截止至发稿，各平台均未给出回应。

  成都日报锦观新闻 记者 陈煦阳 部分图源网络 责任编辑 曾书睿 编辑 王小雪